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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说说话
与你说说话
作者:李国军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1-5-12

             与你说说话     

□ 李国军

 

01

什么,你问我叫啥名字?我又不认识你,偏不告诉你,咋地!问大嫚,她可认真了,你是陌生人,才不会理你呢!除非问爷爷去!爷爷一准又是那句老话:怎么,二牛又撞祸了,这娃,可费事呢,一天象个山猴子样,也没有个消停的时候,唉!

对头,我就叫二牛子,不过,也只有爷爷奶奶和大嫚才准这样叫我。忘了说,大嫚就是我姐,比我大三岁,可整整高咱一个头呢。不过,我才不管她呢,大我怎么了,我一样叫她大嫚。姐这个称呼只有在做了错事或者是有求于她的时候,我才会叫出口的。平日里我也和爷爷奶奶一样大嫚大嫚地叫。就这个问题,大嫚曾经许多次向我提出过严正交涉,交涉的地点数不胜数,有时在饭桌上,有时在书桌边,有时在灶屋里。哼,摆什么姐姐的臭架子嘛!我可不买她的账,一样大嫚大嫚叫个不停。她优秀学生怎么了,也只有干瞪眼的份,怎么说我还优秀学生的弟弟呢。惹急了,我还会叫她“嫚女子”、“臭美妞”,不过这样的时候我可仔细着呢,一边叫一边觑着退路,只要一看大嫚有真要生气的迹象,我便马上脚底板擦油——溜之大吉。这时候要给她捉住了,至少要给折磨个半死:什么罚站哪,道歉哪,背书啊,关黑屋子啊……她会变着戏法把人折腾个够,和我们那个长两颗暴牙的郑老师一个模样,纯粹一个整人精。可大嫚追不上我,只有气急败坏地冲着我的背影叫两声:“二牛,我看你有本事不回家来,跑走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哼……”一边气愤地转身回去。

我才不管她吓人的话呢,一个人跑到野外去玩半天,或者到屋后的竹林里去逮竹牛。逮竹牛我可是高手,一小半天功夫,我就可以逮它十几只,拿回家用火烤熟了,吃在嘴里喷香呢!

等中午回家,大嫚早把刚才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总是冲我叫:“二牛,洗了手才准吃饭,瞧你那五爪,脏死了。”我只好规规矩矩的洗手去了,生怕她想起刚才我的出言不恭之罪。

学校里同学们可不这样叫我呢,他们都叫我“二流子”。我可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名字。“二流子”,不就是电视里那个专瞧女人胸脯,专摸女人屁股流里流气的家伙吗!呸,我才不象他呢,我对女生烦着呢!为了这个不好的外号,我还和陈三娃大干了一架。虽说陈三娃是班里公认的巨无霸,也丝毫没在我手里讨得了好去,一番较量之后,我揍得他满口流血。陈三娃也真他娘的没种,一见了血,就吓得哇哇大哭。不过他的拳头也真重,我浑身象给他拆了架一样难受,可我没哭。结果陈三娃的哭声招来了郑老师,郑老师先把陈三娃领进了校门口的医务室,然后叫我站到教室的角落里,狠狠把我训斥了一顿。郑老师这回可是真生气了,两颗暴牙飞快地上下移动,语气很严厉。我没吭声,但我只听了一两句就分心了,郑老师的暴牙飞快地舞动,那暴牙白白的,还真好看,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

陈三娃从医务室出来时脸上蒙了块纱布,郑老师柔声安慰了他两句,就让他回到座位上听课去了,却把我扔在教室角落里。乖乖的,不用说,又是罚站一上午。

哼,我才不会讨饶呢!我一会儿望望房顶上的明瓦,一会儿看看窗户外在风中摇摆的树枝丫,左边的窗子那儿,有几只蝴蝶在玻璃上徒劳地扑腾着,想飞到外面的天空里去,它们一次又一次扑打在玻璃上,我站这么远,都听见蝴蝶们的扑腾声。可那几个女生,就知道望着黑板,丝毫也不为可怜的蝴蝶们打开窗。要是我,早打开窗让蝴蝶们飞出去了。那几个女生,哼,就知道听郑老师的话,胆子小得象蚊子,真狠心!

下午我到窗前去看,几只蝴蝶都落在窗台下的灰尘里,死去了。我小心地把他们捡起来,抖尽它们翅膀上的灰尘,撕了一张空白的作业纸包裹好,趁课间十分钟到操场边上挖了个小坑,埋葬了它们。一边在心里狠狠的骂那几个自诩为好学生,其实冷酷无情的刽子手。

可我没站多久,我的腿就酸痛了,我忍了忍,可那腿痛得更狠了。望了望讲台前的郑老师,她正说得起劲,估计早把我忘了。我真想蹲下去,可我咬着牙硬挺着,我绝不能让班上的同学小瞧了去,不会让郑老师的阴谋得逞。我才不向她讨饶呢,我本来就没有错嘛。我心酸地望着自己受罪的腿……好像它们不是我自己的了,又酸又麻,我真想大叫一声发泄胸中的怨气。这时我想起了解放军叔叔,他们是多么勇敢啊,我长大了就想当一个解放军呢!我把左脚轻轻踮起,把身子压在右腿上,等一会儿右腿实在支持不住了,再调换左腿。乖乖,这办法还不错,腿不象刚才那么酸痛了,我暗自为自己的计谋得意。这时我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屋顶,从我罚站的地方望上去,正有几缕阳光从瓦缝中漏进来,向上望去,丝丝缕缕的光柱里有许多金灿灿的十字架,闪闪地跃动着,还有许多灰尘在阳光里跳舞,轻快地,上下移动,好像许多小人儿在向我微笑,我高兴得有些忘形,要不是郑老师的声音传进耳内,我差点就笑出声来。

不知不觉上午几节课就过去了,大嫚来叫我回家的时候,郑老师正在起劲地教训我,我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心里把郑老师否定了一千次。大嫚见我又惹事了,赶忙跑到教室里来:“郑老师,我弟又给你添麻烦了,”一边叫我:“二牛,快向郑老师认错,下次不要再违反纪律了!”

说老实话,我很反感大嫚这种做法,窗外还有一群同学偷偷看我的笑话呢!再说我又没有错,谁叫陈三娃叫我浑名,活该挨揍!可我还是违心地向郑老师认错:“郑老师,我不该打人,我错了,我下次改……”

这时郑老师根本没有听我说什么,早一脸笑容问大嫚的学习情况去了,她问完后,只对我说了一句:“和你姐回家去吧,以后要听话!”一边笑着问大嫚,“张晓曼,那篇六一节的发言稿你写好了不?”

“写好了,郑老师,我明天就拿过来你帮我改!”大嫚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我也只好跟上去。出了门,我狠狠地向趴在窗口的几个同学瞪了几眼,他们可不怕,呵呵笑着,拍着手跑远了。走到校门口,我还听见身后郑老师在感慨:“姐姐那么优秀,真不知道怎么就有个这么顽皮的弟弟!”

一出校门,大嫚就扔下我,一个人在前面走得风快。我知道她准是又生气了,几步追上去,牵牵她的衣角喊:

“姐姐!”

“我不是你姐。我没你这样不争气的弟弟。”

大嫚一下子甩脱我的手。

“姐姐……姐姐……下次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好好念书了。”

我讨好地说。

这一招准奏效,大嫚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她转过身,用手理了理我凌乱的头发:“二牛,听姐姐的话,好好读书,别给爷爷奶奶添麻烦,啊!”

大嫚眼里又有了雾气,我赶忙点头答应:“姐,我听你的话,一定好好学习,不惹你生气,一定给爷爷奶奶争光,不让他们怄气!”

我明白大嫚的意思,她经常在晚上做作业的时候叮嘱我:“二牛,我们姐弟俩与别人不同,我们是没爹没妈的孩子。爷爷奶奶都七十多岁了,身体又不好,什么事情,我们都要自己做好。”大嫚这方面做得比我好多了。在家里,她什么农活都做,爷爷奶奶直夸她;在学校里,大嫚同样是老师同学们眼里的好学生,她不光学习好,劳动体育、跳舞演讲样样棒。大嫚年年都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少先队优秀大队长”。为此,她还获得了城里一位叔叔的“希望助学”。那叔叔每年几次给大嫚寄学费、生活费,还给她邮寄了许多学习资料,小人书故事书什么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就是我偷偷从城里叔叔寄给大嫚的书上看来的。城里叔叔说了,要大嫚好好读书,他会一直供大嫚读完大学,直到参加工作。

去年春节,城里叔叔还专门来接大嫚去城里过年,直到开学前一天才回家。大嫚回家时穿着城里叔叔买的新衣服,村子里人都说大嫚洋气得象个城里姑娘了。大嫚也是一脸神气,幸福得什么似的。不过一回到家里她就脱下新衣,洗干净搁好,以后我只是在她参加学校的颁奖典礼上见她穿过两回,大嫚还带回了一个大大的影集,里面装满了照片。都是城里叔叔一家领着大嫚游览城里风景区时照的:有大象馆、狮子园、猴子山什么的,把我羡慕得要死。还有一张照片,是大嫚和城里叔叔一家的合影,照片上大嫚站在中间,一脸灿烂笑容,幸福得象吃了蜜糖。不过这张照片大嫚宝贝得什么似的,只拿出来给我们看过一次,还是在爷爷奶奶要求下才答应的。直看得爷爷奶奶不住唏嘘。许久了,奶奶摸去眼角的浊泪说:“嫚子,你可遇着贵人了,可要好好的念书,不要糟蹋了人家的钱财。”大嫚使劲地点头:“奶奶,你放心,我知道的。”我看见大嫚也是泪花闪闪。奶奶又转过身来摸摸我的头,“二牛,看看你姐,多学着点,说不定哪天又有哪个贵人希望上你了,帮助你读书,那爷爷奶奶就不用操心了。”一边抠去眼角的一坨眼屎。

于是我转过身看爷爷,他在一边抖抖索索装上一袋叶子烟,慢慢吐出一口浓烟,等那烟雾散尽了,才说:“好人啊!——”

我连忙跑开了。说老实话,我真有点羡慕大嫚的福气。那段时间里,每个晚上我都梦见我也给人家“希望”上了,一位城里的叔叔领着我在城里到处观赏。那公园里有狮子、老虎、大象,还有书上说的把人翻来覆去的过山车……我都不愿意醒过来了。

唉,可我就是克服不了自己好动的老毛病,听课最多超不过十分钟,我的心思就跑到野地里去了。

不过现在如果有人要叫我“二流子”,我是丝毫不会介意了。我都读三年级了,那个“流”字不是有三点水吗,三点水就是许多水,许多水不就是池塘、小河吗。我最喜欢水了,整个夏天我都渴望泡在水里,象鱼儿似地游来游去,多美啊!或者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到河底,河底有各种各样的水草,黄橙橙青碧碧的,在水里荡来荡去,象彩带,漂亮极了。有时候我真渴望自己是一条鱼,或者干脆就是一根水草也行。可爷爷不允许我下水去,每次我偷偷洗澡回去,总免不了奶奶一顿“竹笋炒肉丝”,别看奶奶平时对我们好,手上可一点也不留情,每次挨打我都怀疑奶奶那颤巍巍的步伐是装出来的,一棍棍抽在光屁股上,痛得钻心。这时候,我便会完全忘记了男子汉的尊严扯着嗓子嚎啕大哭。大嫚呢,急得什么似地,在一旁直喊:“快告诉奶奶下次你不敢了,二牛你快说啊,二牛你快给奶奶认错呀!……”声音里带着哭腔,倒好像是打在她身上一样。老实话,在一个丫头片子面前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很没面子,可我真忍不住疼啊,直到奶奶打累了,我才能呜咽着逃开去,徒留奶奶一个人在那里唉声叹气。

不过,我还是感激大嫚,每次我挨打,她的眼睛都是红红的。这使我多次产生了要帮她一次忙的念头,以偿还她对我的照顾。可她就是那么优秀,在学校里样样顶呱呱,全校同学都敬着她,畏她三分,怕着呢!纵使有那不知事的楞头青冒犯了她,她也总是以礼待人,脾气出奇的好。可早有知情的同学跑去报告了老师,那楞头青免不了受老师一番教导。大嫚呢,反过来还帮那楞头青向老师求情,老师一高兴,就放过了楞头青,一边还说:看看人家张晓曼,多通情达理,还不快给人家赔礼道歉去,楞头青也就心悦诚服地道歉了。久而久之,张晓曼就成了高高在上的白鹤卓立鸡群,自然就拥有了很多粉丝,她的言行举止,都代表着学校的潮流。比如有一天她嫌头发麻烦疏了个朝天辫子,第二天她们全班女生便都是清一色的朝天辫子,男生们奚落女生是跟屁虫,女士们一点也不生气,还反驳说:

“跟屁虫咋的,跟屁虫咋的,有本事你们也跟去,看人家张晓曼理不理你!”

噎得男生们哑口无言。

可如此优秀的大嫚偏就有我这个以淘气闻名全校的弟弟。我跟你讲,我在学校的名气一点也不比大嫚差,可惜都是不好的。而且每天偏偏要跟她一起到校,风雨无阻。大嫚从不落下我单独走,我不晓得她心里是什么滋味,总之我是浑身不自在。路上倒还好些,我左撸一把树叶,右摘几朵野花,这时候张晓曼总会提醒我随时忘记了行走的脚步。一进校门,便会有许多女生围住大嫚问这问那,把我一个人晾在一边,晾在一边也没什么,总有几束讽刺的眼神让人难受。我实在受不了,又一次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大嫚,谁知她一笑。

“怎么,你是我弟,我不关心你哪个关心你!你那么淘气,不看住你,说不定一眨眼你又干出什么傻事呢!”听听,多牛皮的,仿佛我就应该感谢她的关心似的。

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我想了很多办法,有一次上学时装肚子疼,可人家大嫚立即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嘴里说着安慰我的话,说马上打电话让王叔叔过来给我打一针。我倒抽了一口凉气,马上停止了干嚎,放下捂住肚子的手。王叔叔打针我见过,我的妈呀,老远一针飞过来,简直就像电视里的飞镖大侠,我可不愿意他在我的屁股上练绝技。还有一次上学时,我悄悄藏了起来,可大嫚发动湾里同路的伙伴翻箱倒柜,还是把我从床底下揪了出来。她软的不成就变了脸,扭着我的手,一步一搡推我出门。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外边那么多伙伴,看见了多不好啊,只好装着高高兴兴一同上学去。大嫚呢,若无其事地扎进女生堆里有说有笑,可冷不丁一个眼神就砸过来,狠狠地,似乎在说:你孙猴子是逃不出我如来佛手掌心的,乖乖上学去,不然有你受的。

有一次,我把心里的苦水倒给几个要好的哥们儿,可话没说一半他们就嚷嚷开了,说谁信你的鬼话呢,张晓曼可是咱们学校的光荣,你准是妒忌你姐在她背后说坏话,你要再说我们马上报告老师去。

瞧瞧,人家大嫚多有影响力,反过来,我这人挺失败的,有时我真委屈得想哭一场。可人家大嫚又说了:二牛,你要坚强些,咱们命苦,可不能让人家背后小瞧了去。

我知道,大嫚都是为了我好,我挨打她还要难受半天呢!可我管不住自己,一见到水什么都抛到了脑后,眨眼间就脱光了衣服溜进了水里。

啥?问我的大名,还是别问了,我可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听奶奶说,这还是四岁那年花了十元钱请算命先生给取的呢。奶奶说了,我命硬,不到一岁就克死了娘。大嫚在一边马上反驳奶奶,说她迷信,咱娘的死与二牛一点关系也没有。每当这时,大嫚眼睛都是红红的,一提死去的娘,她就这样。我也知趣地停下了手里的游戏。大嫚很想念死去的娘,有天夜里,半夜了,我听见大嫚在嘤嘤地哭,懵懂间,大嫚一抱抱住我的头。

“二牛,我梦见娘了,她问我们过得好不好……她说她不放心咱姐弟俩……二牛,娘死得好苦!……”

大嫚鼻涕眼泪弄得我满脸都是,不知为什么,我鼻子一酸,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大嫚却一下子不哭了,反过来哄我:“二牛不哭,二牛,有姐姐呢!……”

说真话,咱娘啥样我一点也记不住了,我很少想起她,可每年清明啊、鬼节啊、过年啊我都会在娘的坟头恭恭敬敬地磕头作揖,只是为了让大嫚高兴。我知道,大嫚心里很苦,她爱我,那么,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她伤心,谁叫我是她弟弟呢!想到这里,我就在娘的坟头前把头磕得咚咚响,磕完头,大嫚拉起我说:

“来,二牛,姐摸摸,疼不疼!”俨然一个小大人,我可不管,挣脱她的手,一溜烟就爬到坟头的树梢上去了。

奶奶继续着她的讲述,她真啰嗦,说了无数遍,我都能背诵了,可我还得硬着头皮听下去。大嫚又说了,奶奶上了年纪,爱唠叨,人老了话就多,可我们得听,这是做孙子的对奶奶的孝顺。

奶奶抬起头,奶奶的脸简直就像我们屋后的土路,晒裂了,一道道的纹路。算命先生说,我的生辰八字又硬又凶,不过长大了会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于是掐算了半天,给我取了个“昭”字。说昭就是太阳照耀张家。爷爷听了很高兴,付给了他十块钱。大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很为那十块钱不值得。我起初以为她是嫉妒,可当我弄清十块钱可以买一百颗我最喜欢的泡泡糖后,我也心疼那钱了。我的妈呀,一百颗,要装满满一书包啊,如果一天吃三颗,都要吃三个多月了。要是有人现在要买这个名字,十块钱,我马上卖!甚至五块钱也成,不就一个破字吗,只要有一百颗泡泡糖,我就叫张二牛也心甘情愿。

我倒不是完全不喜欢张昭这个名字,我就是不喜欢坐在教室里听课,不喜欢老师总是指着我的鼻子说:张昭啊张昭,你可不要辜负了你这好名字,你把你的聪明一半用在学习上就好了。学学你姐,别一天就晓得捣蛋,顽皮……说着一指头戳过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谁说我就该为这个名字吃苦听话,什么破名字嘛,谁要谁听话去,我才不稀罕呢!

话又说回来,别看我才读三年级,郑老师说了,我只要一认真,写的那个字呀,要多工整有多工整,特别是名字,郑老师说了,一些初中生业没有我写得好,说得我心里美滋滋的。

可我就是管不了自己,不到十分钟,我的心思又飞到窗外去了。那儿有几只鸟儿在树上叽叽喳喳叫,说不定,那树叶里藏着一个鸟窝呢,也许正有一窝鸟蛋。鸟蛋可好吃了,有一次,我上树掏了一个麻雀窝,截获了十多枚鸟蛋,偷偷在锅里煮熟了,一掀开那蛋壳,哇,好香!我一口气就吃了七八个。不过我还是忍住馋给割草未回家的大嫚留了几个。大嫚可把什么好吃的都让给我了,我也不能太自私。等大嫚背着一背篼草回来,我乐颠颠地把她拉过来,弄得大嫚神经兮兮的。我骄傲地把煮熟的鸟蛋放到她手心里,一边给她说如何如何好吃,心想大嫚这回一定得感激我了。平日里,我们是很少吃到鸡蛋的,家里养了十多只母鸡,可下的蛋全给奶奶拿到集市上卖了。每次卖鸡蛋,我都会蹲在蛋筐前舍不得离开,看着那一个个白溜溜圆滑滑的鸡蛋,真恨不得一口吞一个,奶奶便会叹口气说:“二牛,这可是咱家的油盐钱啊,可不能嘴馋吃了它,好好听话,好好读书,长大了就有吃不完的鸡蛋了……”我赶忙跑开去,要不奶奶的唠叨准没完。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马上长大,顿顿吃一碗鸡蛋,那多好!

大嫚肯定也喜欢吃鸡蛋,我猜想,她只是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姐,好香呢,快吃,香得不得了!”我在一边看着她。

谁知大嫚一下子怒目圆睁:“二牛,看你都干了什么缺德事!一粒鸟蛋就是一只小鸟儿呢,你!……”

她气得脸也红了,一把将鸟蛋塞进我手里。

看着大嫚生气的样子,我也是满心气恼。热脸贴上了冷屁股,什么鸟不鸟的,不就几个麻雀蛋吗,用得着那么生气!我跑到一边,一股脑儿把几枚鸟蛋囫囵囵吞进腹中,不吃拉倒,我自己吃了,麻雀又不是啥子益鸟,光吃我们的粮食呢,用得着这样宝贝!

我吃完了鸟蛋,大嫚还在一边严厉地数落我,说我是刽子手,坏蛋。

我懒得听她的话,打了一个饱嗝,摸摸肚皮,跑到了屋后的竹林里。这儿可是我最喜欢玩耍的地方了,一棵棵竹子笔直地立在那里,密密的,静静的,风一吹过来,竹梢轻快地摇曳着,“沙沙沙”,那是竹子在唱歌呢。我踢掉烂了半截的凉鞋,三下五除二就溜到了竹子上,在一棵棵竹子间悠来晃去。吊在一棵竹子上荡一会儿秋千,或者架在两棵竹子间乘凉。玩累了,就溜下竹子,躺在厚厚的竹叶上休息。你听!“瞿瞿瞿”,那是蛐蛐在唱歌;“叽叽叽”,准是蟋蟀在高唱;“知了知了”,懒蝉子叫得最烦人,在竹子上高高地鼓噪着,我也懒得理它。间或有一两只好看的鸟儿飞过来,踞在竹叶上,热情地加入这合唱的行列。听着听着,我就在这美妙的乐章中甜甜地进入梦乡。

 

02

可是,今年这个夏天,我心里充满了忧伤。

今年暑假真是热死人了,一天到晚汗水都没有干过,根本穿不着衣服。我就干脆一天到晚只穿一条短裤,还节约了布钱呢,也少了穿衣脱衣的麻烦,奶奶还说我为她节约了很多活儿,免得洗我那油晃晃的衬衣。大嫚可就一个眼神砸过来:“好是好,可你看二牛简直就成了非洲黑娃,象一根木炭在眼前晃,难看死了!”

我吐吐舌头没有理她,连反驳的心思都没有。这个暑假,我过得简直糟糕透了,说真的,我总想哭,连最感兴趣的河水我都懒得下去了,很多时候,我只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事情还得从八月初五那个早晨说起。

那天早晨我还在床上迷迷糊糊做着大战魔鬼的英雄梦,就被大嫚拧着耳朵牵下了床。我嘟哝着揉揉惺忪的睡眼,大嫚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二牛,你看你,太阳都晒屁股了,我已经割了草回来,又掰了两背篼苞谷,你还在床上睡,爷爷叫你把牛牵到对面的堤埂上放,下午太阳落山要犁地呢!”

“晓得,晓得,哪个要你喊,把人家耳朵拧得精痛!”我朝她喊,极不情愿地牵着水牛上了山坡,走老远大嫚还在喊,“二牛,九月一你就读四年级了,家里这么忙,你也要懂事些,不要光偷懒!”

我望了望东天的太阳,才一竹竿高呢,却已经是火辣辣的了。草尖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赤脚,我也不管,牵着水牛来到塘埂上,拣了块草青又嫩的地儿,撒下绳子,自己找了块干净的石坝,仰着头看天上五彩的云霞。

也许是瞌睡没有睡好,这个早晨总有一点不对劲,我看着变化万端的云彩,总觉得那白云朵一丝丝血红里暗藏着无数的血腥,就又坐起来向山沟里望,云雾在一圈圈萦绕着,熟悉的小河就沉在那飘渺的云雾里看不见,象是仙境般虚幻。一阵风吹上来,我光着的脖子竟然打了个寒战。

还没到往天吃早饭的时候,我就听见奶奶站在屋后边喊我:“二牛呃,你快把牛牵回来啰……二牛呃,你快把牛牵回来啰……”奶奶的声音也与往日不大一样,有些颤抖,以前可都是大嫚叫我回家吃早饭。

“回来了,奶奶……”我可着嗓子回应,看身后的水牛已经吃得饱饱的了,草尖上的露水早干了,我哼着歌儿走回家,把牛栓进了牛圈里,舀了一瓢水在石槽里,吃了一早晨的草,水牛也口渴呢!

一跨进院坝里,我就看见阶沿上坐着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大嫚背过身坐在灶屋门槛上,我有几分迟疑,不知该往哪儿去,望了望阶沿边木然站着的奶奶,爷爷埋头装着他的叶子烟。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家很少来客人,当然,我们也很少走亲戚,我问过大嫚,大嫚红着眼睛告诉过我,自从娘意外死亡的那个黄昏开始,我们家就很少有亲戚上门了。

我有几分迟疑,双手不自禁地捂了捂光肚皮,大嫚已经向我喊了:“二牛,姐这里来!”与此同时,奶奶的声音也颤颤地响起:“二牛,快叫爸爸,他是你爸爸!……快叫啊!……”

我犹豫了几秒钟,然后走到大嫚身边,轻轻叫了声:“姐!”抬头见那个高高的男人正望着我,心里慌慌地,大嫚看出了我的无助,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二牛,不怕,姐跟你在一起呢!”

高个男子身边的女人满脸微笑走过来:“来,二牛,姨没买啥好东西,给你糖!……”

我依旧迟疑着,高个男子已经在不耐烦地挥手了:“叫你接你就接着!要有礼貌,喊姨!”他抬起身走过来,盯了我一眼,“黑得像个泥鳅样,简直就是个野小子!”径直走进灶屋里舀水喝去了。

我只好接过糖来,这时我听见大嫚低声嘟哝了一句:“一回来就显摆什么,二牛都九岁多了,几时见过他这个爸爸,这样不服责任的爸爸,有还不如没有呢!”

那女子听见了大嫚的话,脸上有几分不自然,大嫚也不理她,虎着脸拉起我的手,“走,二牛,吃饭去!”

“吃饭,都吃饭去!”奶奶慌慌张张地跟在后头进了屋。

这是我吃得最难受的一顿早饭,本来香喷喷的面皮一点滋味也没吃出来。桌子上每个人都沉默着,这沉默让我局促和难受。那个陌生的女人讨好地给大嫚舀调料,给大嫚不客气地拒绝了,她又向我看来,我也冷着脸没有理她。倒是奶奶赔着笑脸向爸爸问这问那的,爸爸话也不多,只是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面皮,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着奶奶的询问。我透过碗边偷偷地看爸爸,有那么几秒钟,我心里涌起一阵怪怪的感觉,觉得这个我从未见过的爸爸其实很可怜,你看他身上的衬衣,领边都有一圈黑汗了。

“吃饭,吃饭,回来了就好,一家人就团聚了,大嫚,二牛,叫爸,叫姨呢,你看,糖都给你们分了,那可是很贵的糖哟!”

我看见大嫚撇撇嘴,心里也觉得奶奶的话太没水平,我和大嫚自然没有听她的话叫爸爸姨姨,爷爷突然就对奶奶发怒了:“就你话多,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吃饭就吃饭,吃了饭就上坡去,坡上有的是活路让你闭上嘴!”

那女人不满地盯了爸爸一眼,爸爸假装没看见,把碗里的汤喝得山响。我赶忙扒拉掉碗里最后一块面皮,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饭桌。

趁爷爷奶奶和爸爸和那个女人说话,大嫚叫我和她一起上了坡。一到坡上,大嫚就严肃地告诉我:“二牛,那个女人,娘就是为了她喝农药死去的,娘死了,爸爸就跟着她跑到了外面,一去就是八年多,一点音信都没有,现在他们回来了,我们不要理他们……”说起死去的娘,大嫚眼里又涌出了泪,“不是他们,我们也不会成为没人管的孤儿!”

“姐,我听你的,我不理他们!”我把裤兜里的糖掏出来狠狠地扔在地上,“我才不吃他们的臭糖呢!”

“怎么不吃,还要多吃呢,他几时管过咱姐弟俩,还不是苦了爷爷奶奶。”大嫚将地上的糖捡起来,剥了一颗放进我的嘴里,“二牛,好吃不!”

“好吃呢,姐!”我咧开嘴笑。

“好吃你就多吃几颗,姐那里还有。”大嫚含着眼泪笑了,我也剥了一颗放进她的嘴里,“姐,你也吃一颗,真甜呢。”我抢过她的背篼,“姐,你割草,我给你背!”

“好呢,二牛。”姐弟俩高高兴兴上了坡。那时我和大嫚都没有想到,这次爸爸回家,就是为了要拆散我们姐弟俩呢。

一整天,我和大嫚都没有喊过爸爸和那个女人,奶奶怎么说我和大嫚都少有地沉默着,奶奶就站在灶台前叹息,“怎么说,他也是你们亲爸啊,他做得再不好,也是你们亲爸呢,你们喊一声,就那么艰难啊!……”听见爷爷很响地咳嗽了一声,奶奶擦着眼睛走了出去,“我老了,没人听我的话了,我不管你们了,不管你们了……”

看着奶奶难受的样子,我直想哭,可我拼命忍住了,开学我就读四年级了。大嫚把事情都告诉了我,我已经知道了,对不起爷爷奶奶的,不是我们,是眼前这个高个的男人,他也对不起我和大嫚,还有死去的娘。他是我们的亲爸爸,但我真的不想叫他,现在不想叫,一辈子都不想叫。

可在晚上的家庭会议上,我还是没憋住,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默默地吃过晚饭,大嫚拉着我正要走出厨房,一直沉默着的爸爸突然开口说话了。

“大嫚,你和你弟弟坐一边去,爷爷奶奶都在,还有你姨,我们开个家庭会议……”

大嫚拽着我在角落里坐下了,听了爸爸的话,我直想笑:家庭会议,亏他想得出来。望着灯光下他本来英俊的脸上那满额头排遣不开的愁苦,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说吧,你八九年人毛都不见,突然回来有啥子事,怎么向两个娃儿交代?……也还好,你还能找到回家的路!”爷爷把烟袋在桌沿磕一下,看了爸爸一眼,假装没看见不住扯爸爸衣角的女人。跟我和大嫚一样,自始至终,爷爷都没有理那个坐在爸爸身边的女人。

“在外边奔波了七八年,我们想回来安生过日子了……”爸爸看了一圈屋子里的人,“你看我们家,是全村里最破烂的了,这都怪我……还有爹,娘,这些年都靠你们,养活大嫚和二牛……我在外边,也没有尽到做儿子和父亲的责任……”

“这不都回来了吗,回来了就好,一家人团团聚聚的,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奶奶朝大嫚招手,“大嫚,给你爸倒杯水去。”

这一回,大嫚没有拒绝,默默倒了一杯茶水,放在爸爸面前的桌子上。

“你说,怎么个安生过日子法?有些事情,终究是要你面对的。”爷爷的语气也放缓了许多。

“大嫚她娘的事情,我会跟她几个舅舅说清楚……我也没想到,我就是说要和她离婚,谁晓得我才出去一会儿,她就喝下了农药!”爸爸沉入了对往事的痛苦回忆中,我也是第一次听见了娘猝死的真实原因,大嫚没吭声,可她抓我的手,越来越用力。

“毕竟,大嫚她们都大了,我再这样也不是事情,再说,那也不能全怪我,爹你是晓得的,大嫚她娘,自从生了二牛,脾气有多暴躁,跟我一说话就吵架!……”

“那你因为你找了野女人!”大嫚小声嘀咕了一句,见爷爷望过来,她住了嘴,抿着嘴唇把头扭过一边去,我抬起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这些话,你跟我们说起啥子用,你要跟大嫚她舅舅家的人说清楚啊,一个好好的活人来到张家,说没就没了……你又跑了,扔下孩子老人不管,跟个不相干的女人跑了,你让人家怎么相信你啊!”爷爷跺着脚。

“爹,我跟建哥高中就好上了,我比大嫚她娘认识建哥早!”爸爸身边的女人突然插了一句。

“你说什么话,我跟爹商量事情呢!”爸爸突然发怒了。

“我怎么就不能说话啊!”爸爸身边的女人突然站了起来,“都怪你软弱,明明和我好上了不跟爹说,爹才给你另外说了一门亲,你又不敢明讲,这才弄出那么大的事情……这么多年,我跟着你东奔西走吃了多少苦,儿子也跟你生了两个,你却连个夫妻名分都没有给我……呜呜呜……”女人大哭起来,一膝盖跪在爷爷面前,“爹,我们这次回来,就是要告诉你,我们想回来了,把寄养在外边的儿子接过来,跟你们好好过,大嫚舅舅家,我去给他们道歉,要打要罚,我都认了,谁叫我找了个没用的男人哟!……呜呜呜……”

“你是说,你外边还有两个儿子?”爷爷惊异地站起来,拉起了跪在地上的女人,我和大嫚也瞪大了眼睛站起来。

“是,小的都七岁了,大的比二牛还大半岁呢!”爸爸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建啊,你是在造孽啊,家里两个你都不管不问,你这样做,人家怎么会原谅你啊!”奶奶呼天抢地大哭起来。

“娘,我们这次回来,就是要跟你们二老商量,把你两个孙子接回来……另外,我在城里找了一处人家,那家人没有儿女,把二牛过继给他们,省得他跟着我们吃苦,这样也对得起他死去的娘……”

“啥,你要把二牛送人,你生下来就没有管过他,现在一回来你就要把他送人,天地下哪里有你这样当爸爸的!我没有你这样狠心的爸爸!”大嫚大哭起来,拉着我就要冲出门去。

什么,这个我叫爸爸的陌生男人要把我送人?我的脑袋猛地炸了,感觉天都塌了下来,咧开嘴不管不顾地大哭着:“爷爷,奶奶,我不走,我就在家里,姐,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呆在家里,爷爷,奶奶,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伏在姐姐怀里哭岔了气。

“你原来回家,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要把二牛送人!”爷爷陡然提高了声音,“你们自己的事我不管,大嫚和二牛,你尽到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吗?他们是我拼了老命,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送不送人,得我说了算!”爷爷猛烈地咳嗽起来,我惊恐地睁着眼睛,望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大嫚轻声安慰着我:“二牛,你别怕,有姐呢,他不养你,姐养你,姐跟你永远在一起……”

“四个儿女,怎么养得活啊!……”那个男人说。

“养不活,你生那么多?你和这个女人生的就养得活!建啊我告诉你,从你逃走那天开始,我就没指望你这个儿子给我送终了,二牛啊,我死了……还靠他给我灵牌子呢,你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就算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天啊,天啊,我前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会得到这样的报应……”是奶奶的哭叫声,明明就在我的身边,我却觉得那么遥远,屋里的东西都晃动起来,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软软倒了下去,耳边传来大嫚惊恐的喊叫,接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03

我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大嫚关切的眼神,她嘴唇边起了密密的泡,我还有几分迷糊,大嫚的眼泪簌簌地掉在我脸上。

“二牛,你可醒过来了,你都昏迷一天一夜了,爷爷奶奶都急坏了。”她破涕为笑。

“好了大嫚,二牛醒过来了,你还哭啥哟,快去叫奶奶进来,我看着他。”我朝那个温柔的声音望去,一张笑眯眯的脸俯过来,红红的嘴唇,香香的。

“大姐姐,大姐姐,你好久回来的?”

我高兴地大叫,挣扎着要起来,大姐姐不让,把我摁住,“二牛你躺着别动,你可真吓人,来,大姐姐喂你一颗糖吃。”

我赶忙张开嘴,哇,好甜!

“先躺着吧,大姐姐给你买了很多糖呢,还有小人书!”大姐姐说,我使劲地翕动了一下鼻子,“大姐姐,你身上真香,真好闻。”

大姐姐脸红了,“二牛你才醒过来就不老实了。”我望着大姐姐,觉得她笑容里有些忧伤。大姐姐是大伯的大女儿,对我可好了,我可有两年多没有见过她了。我正想问,奶奶惊咋咋的声音老远传了进来。

“二牛啊,奶的乖孙子,你可醒过来了,你把爷爷奶奶吓死了哇!二牛啊……”

奶奶一进来就紧紧抱住了我,哭得我一身眼泪。

“奶奶,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看你,弄得我新衣服上都是鼻涕呢!”

“只要二牛好,衣服啊,奶奶再给你买新的!”奶奶哭着笑着放开了我,对大姐姐说,“琼花,你看着他,我和大嫚给他煮几个鸡蛋吃,两天没吃饭,肯定饿坏了。”乐颠颠跟着大嫚走了出去。

“大姐姐,你啥时回来的,我怎么不晓得?”我坐起来。

“昨天傍晚呢,一回来就听说你病了,就赶过来看你,没想到我们二牛也这样娇气呢!”

我想起昏迷前的事情了,脸上布满了愁云,“大姐姐,他们呢?”

大姐姐看了我一眼,她明白我的意思,“二牛你放心,你爸带着那个女人昨天下午就走了,我回家都没有见着呢!听大嫚说,是给爷爷骂走的,估计这一走,怕是真不会再回来了!”大姐姐叹息了一声。

“不回来才好呢,一回来就要把我送人,我可不叫他爸爸。”我想起这一节就来气,听说爸爸走了,心里才轻松起来。

大姐姐叹息了一声,“二牛,可他是你爸呢……好了,不说了,等你好了,跟大姐姐进城去耍几天,散散心,把那些烦心事都忘掉。”

“真的,大姐姐,你可不许反悔!”我听说要进城,高兴得跳了起来,身上的劲儿也回来了。

“大姐姐几时哄过你,来,我们拉钩!”

“拉钩!”我凑过身去,又闻着了大姐姐身上好闻的香气。

听大嫚说,爸爸真是给爷爷骂走的,叫他不要再回张家沟来,爸爸说不回就不回,跟爸爸回家的那个女人却哭了,拉住奶奶不松手。

“姐,爸爸走了,你难受不?”我小心地问她。

“不……难受……”大嫚躲着我的眼神,“他们把你都气昏了。再说,他们也没有养过我们姐弟俩,一回来就要把你送人……”大嫚眼泪都要出来了,赶忙转过身去,“他走到山坡上的时候,我叫了他一声,我怕我们姐弟俩以后,真的成了没有爸爸妈妈的孤儿了!”

大嫚的泪簌簌地掉落下来。

“姐,他走了就走了,我才不稀罕呢,我们不是还有爷爷奶奶吗,等我长大了,我来保护你,我可有力气呢,连陈三娃都不是我的对手,我能保护你的……”

我拍着胸脯。

大嫚摸着我的头,“二牛,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们的爸爸,等我们长大了,我们要去把他找回来,还有那两个弟弟。娘的死,也不能全怪他呢,你不能恨他,那我们就会背上不孝的名声。”

“姐,你别哭,我听你的,他不认我们,我长大了也要认他,他是爸爸呢,我还要挣钱供他,我要做个孝顺的儿子,我保证!”

听了我的话,大嫚哭得更厉害了,我从未见她这么伤心哭过,我也鼻子发酸,簌簌地掉眼泪,心里很疼很疼。

从爸爸走后,爷爷就一直没有笑过,但对我和大嫚更好了,太阳出来就不让我们上坡做活儿,让我们在家里复习功课,而我和大嫚总是满嘴应着,一等他出门了,就偷偷跑到地里,帮他掐岔生的烟芽子,捉烟叶上的青虫。

这一地毛烟,是我和大嫚下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呢,大嫚上初中了,要寄宿,吃睡都在学校,得花很多钱,也不能全让城里的好心叔叔资助。

奶奶话也少了很多,黄昏时我总发现她站在屋后的核桃树下张望,站着站着就突然流泪。这些时候,我和大嫚总是抢着喂好了牛,唤回鸡关上鸡圈,等天黑爷爷回家,我们已经做好晚饭。

我再也没有惹奶奶生气了,连屋后的竹林也没有再去,山沟里那条小河,我很久没下去游泳过了。

往年到毛烟地里捉虫,我不是和大嫚,总是和爷爷一起,大嫚说她受不了毛烟那刺鼻的气味儿。我可最喜欢帮爷爷捉虫了,爷爷说,毛烟是要做成烟卷的,不能打农药。夏天有一半时间,我都和爷爷蹲在地里掐岔生的烟芽子,捉肥大的青虫。每一棵烟要留几个烟芽子长成宽宽长长的烟叶,爷爷最懂了,村子里很多人都来问他。留多了,烟叶长不好,留少了,烟的味儿不地道。爷爷在前头掐烟芽子,我就跟在后边捉青虫。那些青虫可狡猾了,总是躲在烟叶背面,很难看到。这个难不倒我,我头趴在地上,鼻子挨着了泥土,一边闻着一股股热腾腾的地气,眼睛在烟叶上飞快地寻找,最难找的青虫都会给我找出来。我捉在手里,看那一根根青虫挣扎,然后放进身边的一个油纸袋里。等一垄烟找完,我将捉来的青虫放在蚂蚁洞口,很快就有很多蚂蚁围住了青虫。别看蚂蚁小,它们可厉害了,再肥大的青虫也给它们折磨得没了脾气,给无数蚂蚁抬着拖回洞里去,等我第二垄烟虫找完,当初放着的十多条青虫早就被蚂蚁拖了个精光,偶尔有那比洞口还肥大的,蚂蚁们就干脆在洞口吃起来,一会儿,青虫就只剩下了一张皮。

有时候,爷爷高兴了,歇气的时候,坐在田埂上,他还会给我讲张家沟的一些老故事。爷爷的故事总是充满了神奇,好像张家沟有很多神仙鬼怪,听多了他的故事,我走夜路总忍不住要往后看,生怕哪天背后跟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要不是爷爷还告诉我,鬼其实和我们人一样,只找那些做过坏事的人,我晚上肯定不敢睡觉。

今年暑假,我和大嫚掐烟芽捉青虫的毛烟地里,看不到爷爷的影子,他正忙着给我和大嫚凑学费呢。身边没有爷爷,我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把青虫胡乱倒在田埂上,蚂蚁们再精彩的战争我也懒得去看。

我的心一直很沉很沉地坠着,直到大姐姐过来,要我和她进城耍的那个清晨。

“大姐姐,你可来了,我以为你忘记了呢!”老远看见大姐姐,我就迎了上去,高兴地拉起她的手,我又闻见了她身上香香的味儿。

爷爷不赞成我进城去玩,说是怕我耍野了,连大嫚也不支持我去。这一次她对大姐姐冷冷的,我怀疑她是不是在吃我的醋,是不是大姐姐没有邀请她去呢!后来大姐姐告诉我,她其实也邀请过大嫚,但大嫚当时就拒绝了。我不懂大嫚为甚要拒绝,她不是也一直想再次进城去吗,她还想买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呢。我再问,大姐姐就叹息一声:“二牛你还小不懂,你姐是有些反感我呢,她听人家说大姐姐做过一些事,等她长大了就懂大姐姐了,二牛你说,大姐姐是个坏人吗?”

我抬头望着大姐姐好看的大眼睛,肯定地点点头:“大姐姐你肯定是好人,你都不是好人,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

“二牛真会说话,大姐姐当然不是坏人,但大姐姐做过一些让人伤心的事情。唉,等你长大了,你就晓得这个世界太复杂了。”那一刻,我再次看到了大姐姐眼里的忧伤。我想问,但我忍住了,我怕大姐姐伤心,那一刻我眼里闪过了爸爸的影子,还有那个让我叫姨的女人,还有她跪在爷爷面前失声痛哭的情形。我不知道,他们算不算好人。

大姐姐和爷爷说了一会儿话,爷爷才点头让我跟大姐姐进城去玩。直到大姐姐送我回家读书那天中午,我才知道大姐姐跟爷爷说的什么,难怪爷爷那时候只说了一句话,“琼花,真是难为你了!爷爷感谢你呢!”

大姐姐她是要供我读书,我读到哪里她送到哪里。她说她自己读书少,在外边挣钱很辛苦,我晓得这个消息后哭了,哭得很伤心。我紧紧地抱着大姐姐,那一刻,我觉得她象我死去的娘。虽然我从不知道娘的怀里是什么感觉,我哭声很响,也不管车站里一双双诧异的眼睛,我似乎要把整个暑假的委屈全释放出来。大姐姐柔声哄着我,要我听爷爷奶奶还有大嫚的话,闻着大姐姐香香的气味,我感觉自己幸福极了。

城里真是美丽极了,比大嫚说的还要美丽。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进城呢,两只眼睛简直不够用,到处都是耸立的高楼,汽车一辆撵着一辆,大街上还有高高的桥,比我们坡下水沟上的石桥气派多了。别看我在家里是多么地淘。进了城我可是一点胆子也没有了,我紧紧抓住大姐姐的手,生怕跟丢了。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四处的房子都一个样,方方的,象无数个火柴盒堆起来的。

“怎么了,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二牛也晓得怕了!”大姐姐取笑我。

“大姐姐,怎么城里的房子都一个样啊!”我还是紧紧抓住她,这回我是真怕了,“好像一个林子里全是一样大的松树,一走进去就迷路了。”

“没事的二牛,习惯了,就能分出方向了。”大姐姐宽慰我。下了车,她把我领进一个饭馆里,给我叫了一笼包子。

这包子真好吃呢,比奶奶包的好吃多了,我也不客气,一口气就吃完了一笼,咂咂嘴,才顾得上说话:“大姐姐,真好吃,你也吃吧!”我才尴尬的发现早给我吃光了。

大姐姐看着我的馋相笑了,我觉得她的笑有几分凄然,“二牛爱吃,大姐姐天天都请你吃,大姐姐不是很喜欢吃呢……”她自己要了一碗油茶,慢慢吃着,问我还要不要,我摸着肚子连忙说够了。

第一次,我走进大姐姐的新房子里,大姐姐的新房子在四楼,她说刚刚装修好,我是第一个参观她新房的人。大姐姐一开门,我就呆住了,她喊了我半天,我也不敢把脚迈进去。那地板多干净啊,比我们家里的灶台还亮呢,都能照出人影儿来,墙壁白得耀眼,我站在门口,第一次有些自惭形秽,生怕自己黑黑的样子与这漂亮的屋子不协调,虽然我临走的时候,穿上了最好的衬衣。

“进来啊,二牛,你站在门口作啥子?”大姐姐见我半天没动静,转过身喊。

“大姐姐,这是你的屋子吗,我怕给你踩脏了……”我嗫嚅着。

“你这个二牛啊,地板不就是让人踩的吗,脏了可以拖啊!”大姐姐一把将我拉进来,“你脱了鞋踩踩,看能踩脏不?”

我小心地踩了一下,收回脚,果然没有脏,迟疑地望望大姐姐。

“你踩啊,你踩脏了我不信!”大姐姐笑弯了腰。

我撒开脚丫子在屋子里转,到处白得耀眼,还真踩不脏,这才放下心来,欢叫着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跑累了,就在地板上睡下来,反正那地板比我的衬衣还白呢。一会儿我又给客厅里巨大的电视吸引住了。在家里,我和大嫚晚上只看一小会儿电视,为了节约电费,再说我们家那黑白电视也就能收三个台,哪像大姐姐家的电视,频道多得我眼睛看不过来。我伸直手量了量,比我们家四个电视还大,乖乖不得了,电视里那个人就像站在对面说话一样,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大的电视啊,可把我美死了。

整个一下午,我就沉在电视里不能自拔,大姐姐喊了我几次,我才不情愿到另外一个屋子里去吃放。

大姐姐,灶屋在哪里,我渴了,想喝口水。我说。

“你个二牛啊,大姐姐家可没有灶屋。”大姐姐笑出了泪,她把我拉到一个长方形的东西面前,手在上面摁了一下,就有水哗哗流下来,我还在吃惊,大姐姐已经把水递给我,“喝吧,以后口渴了,自己来倒。”说着又演示了一遍操作,我马上就学会了,亲自又接了一杯,要不是她催我吃饭,我还想接一杯呢。

吃完饭,我又象发现新大陆似的,参观了大姐姐的厨房、厕所、洗手间,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让我无限惊奇。原来城里人是没有茅厕的,洗脸洗手不用到井里挑水,自来水龙头一按,水就哗哗流出来了。

“二牛,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也要做个城里人,把爷爷奶奶接来,跟着你享福。”睡觉时,大姐姐说。

“大姐姐,我一定要努力读书,在城里买一个象你这样的房子,还有大电视,爷爷奶奶再不用出坡,就在家里玩。”

和大姐姐道了晚安,我躺在床上,闻着新床单好闻的气息,这气息就像大姐姐身上的香气一样,我觉得惬意极了,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想。

半夜里,我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了,四下里一片漆黑,我渐渐明白了自己所处的环境,一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感一瞬间攥住了我的心,我吓得用床单把头捂起来,可那哭声还是隐隐约约传来。过了一会儿,我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才觉得那哭声很熟悉。

是大姐姐!

我连忙爬起来,打开门,声音是从另外一间卧室传出来的,我悄悄走过去。屋子里,橘黄的灯光下,大姐姐坐在床上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大姐姐……”我轻轻地喊。

大姐姐闻言抬起头来,我看见了她满脸的泪水,这让我陡然心疼起来,我连忙跑过去拉她,“大姐姐,你怎么了,我听见你哭了……”

“二牛,大姐姐心里苦呢!”大姐姐搂着我,嘤嘤哭出了声。

等大姐姐哭够了,我拿开她手里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微笑的男人,肯定是他伤大姐姐的心了,“大姐姐,是他欺负你了?”

“不怪他,二牛,是大姐姐自己不好!”大姐姐揩掉脸上的珠泪,“他跟大姐姐说好了挣钱买房子开店铺,等大姐姐挣够了钱,他却跟另外的女人结婚了,把大姐姐一个人扔在这里。”

“这样的人,不要理他,大姐姐,你莫难过。”

“不怪他,怪我自己。”大姐姐声音平静一些,“他怪大姐姐在娱乐城做过事……”大姐姐顿了一下,“可我追求幸福,追求美好的生活有错吗,我又没有读多少书!……”

我望着大姐姐,看着她脸上凄迷的神色,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二牛,你答应大姐姐,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考清华北大,不让人小瞧我们张家的人!”大姐姐突然说。

“好咧,大姐姐,我一定听你的话,象大嫚那样考全校第一!”

“好了,我哭过了,也不难受了,二牛,今晚你就跟大姐姐睡吧!”大姐姐摸摸我的头,然后关了灯,让我睡在她的旁边。我听话地躺了下去,闻着她好闻的香气,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想。

大姐姐的服装店开在热闹的十字街口,人很多,大姐姐忙时,我就坐在模特儿站立的位置前,透过橱窗看外面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大姐姐还请了两个销售的姐姐,都很漂亮。三个人,有时还忙不过来,只有傍晚服装店关门了,我才和大姐姐慢慢顺着闪烁的路灯往家里走。

一晃就十天过去了,我渐渐熟悉了城里的生活,可我也想念家里的爷爷奶奶,还有大嫚,大姐姐看出了我神不守舍,这一天专门关了店门,陪我到城里的游乐场去玩。

说真的,以前我做梦都想到城里的游乐场来玩,可我只玩了一个过山车,我就死也不进去了,大姐姐怎么拉我都不去。我后悔死了,玩一次过山车就要一百块钱,玩结束我亲眼见大姐姐给人家的。妈呀,一百块,那可是我一个学期的学费啊,我心疼死了,要不是在大姐姐面前,我早就后悔得哭了。

“大姐姐,我不玩了,这里太贵了。”我都有哭腔了。

“二牛,你……”大姐姐背过身去,过一会才转过身来,红着眼睛说“二牛懂事了,好,大姐姐听你的,不玩这些浪费钱……”大姐姐拉着我就进了书店,给我买了梦寐以求的故事大王,还给大嫚买了一本英汉词典,我一看定价倒吸了一口凉气:九十八块!大姐姐马上就笑开了,“二牛,学习上可不是乱花钱,再说大姐姐能挣回来呢!”

她这么说我才释然了,的确是,我就亲眼看见大姐姐一天买了两千多块呢!

八月二十八,大姐姐送我去车站,拎着大包小包,爷爷奶奶的补品,大嫚的衣服还有学习用具,还有我的新书包,书包里装着书,还有我自己挑选的衣服。我心里很难受,一路上都不说话,大姐姐也不说,直到车站里那个胖胖的司机帮我把行李放进车里,大姐姐跟他交代了几句什么,才俯下身拉住我的手说。

“二牛,回去了好好读书,你背上的书包口袋里,大姐姐放了下一期的学费,剩下的,给大嫚做生活费,她成绩好,学费学校会减免的。”

我看见大姐姐的眼睛红了,眼泪簌簌流了下来,“大姐姐,我舍不得你!……”

“回去了好好读书,大姐姐就是书读得少了,才会给人看轻了……回家听爷爷奶奶的话,以后,大姐姐供你读书,你读到哪里大姐姐就送到哪里。……”

“大姐姐!”我嚎啕大哭起来,紧紧地抱住她不松手。

“乖,听话!”大姐姐费力地把我塞进车里,“元旦了,叫大嫚带你进城来耍,我来车站接你们!”

我哇哇哭着,嘴里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点头。车驶出了很远,我还望见大姐姐站在那里,她看起来那么单薄无助。

 

04

八月二十九晚上,吃过晚饭,爷爷又开了这个月第二次家庭会议。

是大嫚到村口的公路上接我回的家,那时我还在抽噎呢。我哭着把大姐姐的话给大嫚说了,大嫚也陪着我流泪,并要我保证一定好好读书不再调皮,因为她就要去初中报到,与我在两个学校,再也不能每天看着我了。直到我作了保证,她才说:“二牛,不光是为了大姐姐,还有爷爷奶奶,死去的娘,为我们自己,我们都得好好读书。”

“我晓得,姐!”经过了暑假的一切,我早已不是那个只知道贪玩的野小子了。

等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厚厚的英汉词典,还有那些精心挑选的衣服,大嫚就哭成了泪人,奶奶拿出我衣兜的两千块钱,也是泣不成声:“琼花,懂事的娃,奶奶心疼死了啊!……”

爷爷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我心里难受,也跟着走了出去。我告诉泪花闪闪的爷爷,我们姐弟俩说好了,等到了元旦,我们拿着成绩单进城里去,给资助大嫚的叔叔看,给大姐姐看。爷爷没说话,只是慈爱地摸摸我的头。

“大嫚,二牛,你们都大了,爷爷今晚就告诉你们你娘的事情。”爷爷抽了半天叶子烟,说出了这一句话。

“爷爷,你莫说,我晓得,二牛他还小……”大嫚说。

“不小了啊,再说你爹回来一搅,二牛肯定也隐约晓得了,唉,都是命啊!”

爷爷叹息着,向我们说起了那件十年前发生在我们家却惊动了整个村子的事故。

爷爷说,娘是在怀上我的时候就晓得爸爸有了个叫柳叶的相好女子,那个女子为了爸爸甚至逃了婚。从那以后家里就没有了安静的日子,娘见着爸爸就吵,爸爸自己亏心,就忍着躲着。但矛盾总有激化的一天,在我八个月大的那天,爸爸回家向娘要钱,娘不给,两人争吵起来,爸爸气愤中说了要离婚的话,然后摔门而去。等爷爷奶奶赶回家,娘已经把整整一瓶农药喝下了肚子,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从那一天起,爸爸就躲在外边不敢回家,直到八月初五那天早晨。

这一次,直到爷爷讲完,我和大嫚都没有哭,倒是奶奶哭成了泪人儿,我跟大嫚劝了她半天才住了声。

“爷爷,奶奶,我和二牛都长大了,我们懂事了,爸爸虽然做了错事,我们不怪他……二牛也说了,长大了,我们要好好孝敬他,不管他养不养我们姐弟俩,还有那个姨……还有那两个没见过面的弟弟……”

“大嫚,苦命的娃啊!”第一次,坚强的爷爷在我们面前哭出了声。

“爷爷你放心,等我长大了,我去找回爸爸他们,一家人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我站起来,咬着嘴唇,象是在跟谁发誓。

“二牛,好娃呢!是你爸没福气呢!是他没福气有这么好的娃呢!”奶奶把我拉进怀里,“你爸其实也苦呢,挣不了多少钱,还有几个娃,还背那么重的良心债,你们能这么想,奶奶心里高兴呢!奶奶高兴呢!”

等奶奶哭够了,我挣脱了她的怀抱,站起来:“爷爷,奶奶,姐,你们放心,我一定做个象姐姐那么优秀的学生,拿全校第一名,我不会让爷爷,奶奶,大姐姐,还有娘……不让你们的心思白费!”我止住喉咙里的哽咽,摇头甩掉夺眶而出的眼泪,清了清嗓子,“我要好好读书,争取奖学金,象大姐姐说的,考北大清华,为我们老张家争光,为爷爷奶奶争光!”

这一刻,透过朦胧的灯光,我似乎望见了面孔模糊的娘,低头呜咽的大姐姐,狠狠揪着自己头发的爸爸,还有那个跪在爷爷面前哭泣的女人,还有……我那两个从未见面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同父异母的兄弟。

灯光下,爷爷,奶奶,还有大嫚,都瞪大了眼睛望着我,眼睛充满了期盼和喜悦,在他们面前,我已经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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