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坟
亦 然
清明要明,谷雨要润。可老天早赶到清明前就冷冷飕飕下起雨来。但是,张家沟的孩子们仍然戴着破草帽,正跟着杨老太起哄凑热闹——原来,半边偏瘫多年的杨老太不但站起来了,而且正佝偻着腰在不远的胡豆田里,捡拾清明菜呢。
婆婆,捡菜作清明馍馍么?是呢。给我吃不?给你细妞姑姑吃呢。细妞,不是死了整十年吗?给死人吃?嘻嘻!就连远远近近的乡邻们也禁不住,故意无事找事地走拢来搭讪几句。杨叔母,你好了?好了,难为问呢。他钟大爹呢?给细妞儿买纸去了。什么?买纸去了——给细妞儿?这世界,这人间究竟怎么哪?
问话的人张着嘴半天没合拢来,围拢来的人,也都眨巴着一双狐疑而好奇的眼睛,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嘁嘁喳喳好半天。正要问,杨老太已经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老远了。直望到那碧绿的茨竹下,几株红桃白李璨然而热烈绽开,两间古老而濡湿的瓦房里冒出几缕蓝烟来,那些张大的眼睛们才第一次发觉那烟好旺好喜气!
是啊,自从长辫垂臂欢言快腿的细妮儿,不明不白被人从这个前门抬走了以后,大门就从来没有打开过。当生性憨厚、善良诚实如狗一般的钟老爹,泥一把水一把自外面打工回来,已是凤去楼空了。间壁上未出籽儿的棉花仍挂在那里,大桌上涂着大红喜字的茶瓶仍放在那里,刚做起不久还散发着香樟木香味的箱柜仍摆在那里,千针万线、密密麻麻,集结着女儿心血的灯蕊绒离娘鞋还成捆成扎搁在那里——女儿哪,你……却不辞而别了!只有墙壁上黑纱围就的镜框里,一双秀颐晶亮的会说话的少女的大眼睛,夸张地散发着喜气,只有微翘的鼻翼下歙合的小嘴在甜甜地喊着爹爹!细妞、我的细妞哇!弱不禁风,气若游丝的杨老太,在石匠结成老茧的巴掌里,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好端端的活蹦乱跳的细妞就这样走了。
走这天,正是清明。斜风细雨,如丝如缕,似有似无。晌午时分,女儿顶了头晶滢滢的水珠珠站在娘的床前,一蓝扑腾着野外初春气息的清明菜,在云罩雾绕的水粒儿里玲玲珑珑,嫩艳馋人!
“娘,你身子骨不舒服,待女儿给你做个清明馍,吃了手脚活泛,耳聪目明呢!”
“妞啊,”因面部神经痉挛而卧床半个多月的杨老太,心事重重的伸出手来,抓住细妞柔似面团的小手搓捏着,叹口长气说:“妞呀,不是为娘的说你,你可是为娘的独女儿啊,现今社会啊不比我们那阵。十七八岁的姑娘,上街,出门,内内外外都是你,闲话塞了你娘一耳朵,快磨成死茧了——你可要给你老爹……争这口气啊!”
“娘……你,你也!”一双如兔般怯怯地扑闪着睫毛的眼,顷刻间密匝匝涌上一层酽酽的水雾,很快汇集成一粒粒泪珠儿,沿着细妞涨满了血的脸蛋儿叭哒叭哒跌落下来。女儿速疾垂下一挂瀑布般葳蕤的发来,埋着头把个碎花衣服使劲绞扭着。一转身,细妞削肩细腰高挑的身影就伶俐地闪出门外。半晌,耳朵活络的杨老太才听见灶后传来火的噼叭声和风箱的吱嘎声。
三十八才破身孕从此不再开花发芽的杨老太,想着凶神恶煞的钟老倔头要回来,想着缠腿绕胳膊十七八年、眼看一只竹笋就要脱颖出林的细妞,想着堆邻宅地们最近指鸡骂狗的蹊跷话——翻来覆去总是那碎花蓝布衫下鼓噪而起的乳房,那似乎渐渐隆起的腰腹,那翘翘的丰腴的臀部,那柳叶眉下水汪汪的一双时而天晴时而下雨的抑郁的眼仁,那强作欢颜阳光明媚的浅浅笑窝……是谁呢?会是他?这不可能!是经常咧着嘴笑,有事无事门里屋后绕来转去的七娃么,还是鼻梁上挂着宽边眼镜说话点头哈腰的教书先生……可都不是啊,虽然那小伙子也不错,可是细妞老是低下头咬着辫子,羞怯地抿嘴一笑,说娘耶女儿还是丫头呢!杨老太也是女人,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不像都不像。这么想着,竟然在灶后恬静流畅的锅碗瓢盆的音乐中迷迷糊糊入梦了。
说不清一觉睡起啥时辰,杨老太被一个翘小辫拖鼻滴的小丫头推醒了,哇哩哇啦,小丫头又比又画细姑细姑的说不出子丑寅卯来。老太张张惶惶下得床来,顾不得一只脚找不着鞋就跌跌碰碰摸进门内,接着,邻里们听见一声呼天抢地“细娃啊”在屋里响起,都一齐大呼小叫地围拢来。围上来的人们浑身上下象掉进冰窖样哆嗦起来——天哪,他们惊诧地看见床上躺着的是窈窕丰满仪态安详的细妞,地上躺着的是中枪的狗一样,鼻歪嘴斜,全身抽搐的杨老太!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事实。红光满面,韶华正茂——细妞一定是睡熟了!可是,尽管惊甫未定的人们噙着泪水,搜肠剐肚想尽各种办法——喷水、刮痧、掐人中、烧纸、掴耳刮子、灌肥皂水,甚至去游司坟烧香祷告,细妞仍然喊不应推不醒。灶台前仍然余烟袅袅,锅里的清明馍仍然余温尚存。据后来有人说,碎花衣服下面丰腴的腹部似乎还在蠕动。直到讨厌的医生踱着方步慢条斯理走来,近乎卖弄般套上老花眼镜,然后慢吞吞地把听诊器伸进胸前似乎一动还在抖索的乳房间,然后再把腕闭目摸脉,半响沉下脸来,对着热心围上来的人们摇摇头走了以后,这时,人们还在东一团西一簇嗟议着商量着争执着,颠上跑下,泪一把汗一把等她醒来。直到竹筒里的油棉燃尽了烟,直到黑夜里的星儿闭上了眼,终于等不得细妞醒来了,等不得杨老太醒来了,甚至等不得钟老头回来,由婶娘叔伯们做主,趁月黑风冷火把蔑篙送走了细妞。一堆新土垒就的坟,好几天才出现在杨老太的泪眼里。
不能说是不明不白。细妞的确是死了,死得干净、死得爽快。夭折也罢,恶取也罢,反正细妞说不上寿终,而且更不是正病,这可给还残涎苟活在世上的钟老爹和杨老太的五脏六腑里填满了太多流言秽语。不是正病,当然是自杀,是自杀当然别有苦衷,更何况是一朵蓓蕾初绽的花骨朵儿!于是,一根线拼命搜索现象,罗列流言,再佐以“尚在……蠕动”和“颤颤的……乳峰,翘翘的……臀部”的证据,活脱脱演绎成一个合情合理合规合矩的桃色情爱故事——细妞不是有一次抗婚,不同意男到女家落户吗?当然姑娘的心早已鹊巢鸠占……可倔老头的巴掌容许么?当然不容许;既然不容许,当然不妨暗渡陈仓;再以后呢,当然畏于石匠的巴掌,于是……可是——究竟是谁呢?造谣的专家们最后终于乌眼鸡一样,你盯盯我,我盯盯你,没有演绎推算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来。
这还了得!上坟回来的钟老爹如一头刺猬撞进屋里,一双血红的眼要吃人般狼般乜邪着老伴儿。臭婆娘,罪婆娘,你还有脸活着?你还有脸活着!如老鹰提小鸡,石匠的巴掌一把抓起可怜的杨老太,在石匠地动山摇的推搡拍打里,从此,这该死的老东西七魂出窍,一睡不起了。四邻里围满了大娃细崽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人,谁也不劝,谁也不拦,女儿养汉,无疑是娘母的错。同族里同宅里出了这丑闻,大家不同仇敌汽,负薪救火已是万幸了!
于是,有着堂堂正正迎来送往骄傲的前门栓死了。几乎累年累月,邻里已不见这活该作孽的臭娘们儿出过门了,但是送葬的锣鼓终未再敲起来,人们幸灾乐祸翘首以待的热闹也未重演。封闭的黑漆的大门里,正上演着怎样一出鲜为人知的哑剧呢?只有一日三餐依旧袅起的炊烟和偶有的喁喁低语,在炫耀着这强大的、饱打不死的、臭娘们儿的生命魅力!据一懵然进去的后生出来神秘兮兮地说——他看见胡子拉碴的钟老头正抱着杨老太一勺一勺喂药呢!
老头子呢?从后门佝着腰进出的老头子,见人就低着眉恬着面的老头子,七八年了,谁也没有见过他同谁说过三句话,更没有人见过这头固执的驼牛向细妞那个被乱草荆棘吞没了的坟冢踩过半只脚印。
记得前年那个清明,间壁他大叔背了一背柴来放在钟老爹门外,怯怯地推开门,说,“他爹,妞儿的坟都给泥土填平了,乱鸡窝一样,你们也给拾掇一下,七八年了也不烧个纸钱,就是养个猫啊狗啊,久了也怪舍不得的,何况那可怜的细妞……”。终于没等这声音说完,那张铁癣草般锈满髭须的刺猬的脸嚯地涨得通红,一天彤云既而变红变紫变黑!门啪地齐他大叔面门前合上来,震得门梁上的阳尘撒个满脸!“呸!啥东西!”
就从细妞啥时候,在这个黑咕隆咚的家里消逝了踪影,闺房的门和前门一样,就啥时候没有开启过。曾经血一把,汗一把攒起的属于细妞东西——棉花、箱柜、茶瓶,全都挤挤满满一般脑儿埋在孩子的闺房里。蜘蛛、老鼠、臭虫们在这尘土和珠网组成的死角里繁衍着,生息着,谁也不去惊动它们。有一天,杨老太愕然发现,挂在闺房中央的细妞抑郁的会说话的大眼睛的镜框,好久好久就不见了!细声细气,卧床不起的杨老太一双浑浊的老眼,差点被钟老头那双冷若利飕的眼看穿了心思,险些没挨一顿好打!
在这个鸡不打鸣狗不甩尾的暮气沉沉的家里,后来安上了电灯。几个墨镜牛仔裤们,好说歹说才在老两口的火房和堂屋里安上两盏,闺女的房门是死活不能让外人去惊动的。“像护私娃子一样,老家伙小心翼翼呵护着那伤口!”出来的娃们有一个这么说。
可是,有一天,老伴儿的眼突然死灰复燃,一句憋了好久的话终于怯怯生生地冒了出来——老太不知樊篱炊烟外人们的谣说,但是,她好早就发觉了异样。何况昨晚她的的确确是睁着眼睛看见一个影子呀地开了门遛进屋去,于是,她壮着狗胆说:“半夜里,好象有人……回来了!莫是细……?”一双凌厉的冷眼蛇信子一样横空刺来。古怪刁钻,人性全无的老头子呸地吐出一口浓痰,一杆传承了几代人的长烟竿砰然敲在桌子上碎为两截!在人间和地狱的阴阳界挣扎,土垒半截脖子的杨老太的眼里,最后一星微茫的希望之光泯灭了!
屋外,桃树照样开花,杏树照常结果。
钟老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背出去是灰,挑出去是粪,驮回来是谷,担回来是薯,一年一年,没有欢声没有笑语没有人来人往的人间乐趣。钟老爹,这个活着的死人,不分星月夜雨,不分晴天白日,幽灵般说去则去,说来则来。时间啊,谁说你是医治创伤的良药,惟独钟老头,你为什么无可奈何?杨老太挣扎着蜷曲着滚下床,跪在祖先的神龛前念念有词……
早就哭干了眼泪,像燃尽了腊油的灯蕊,幽微的生命之灵在杨老太的眉宇间幽游。这僵尸,在粗俗野蛮近似残暴的兽行里,是怎样顽强的活着,生命的绿叶是被什么样的精神之光孕育着,这一切之于外人是无从知晓的。好多次哀哀呻吟,好多次嘤嘤啜泣,让好多行人驻足。好心人的问候被封死的门和钟老爹的冷眼回绝了,连过年政府的抚恤和救济物品都只好放进门洞里。夜半闹鬼的传说,如十年后ARSE瘟疫一样在一拳可握的小山村里传播着。飞短流长的谣言传染着,却又阻止着那些富有同情心的人们。连在篱笆院落的四合院里同阶阳共水井住了几代人的邻里,也悄没声息地一家一家搬走了。但是,老人的屋檐下仍然悄没声息的挤满一捆一捆不知来历的柴禾,间或是大包小包的芋头、薯类、`面食、年画……是一些无所不包的生活必需品。这些,终年躺在床上的杨老太不得而知,她只管转动一双鱼眼,好奇的盯着走起路来已不再佝腰低眉的钟老爹,也间或听见老头的声音在和人们打招呼!
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杨老太原先的四肢麻木,半身偏瘫,在孩子死后的第九个年头,竟然有些知觉了。而且每到黄昏带着夜的恬静月的清凉溜进小屋的时候,已成枯柴的四肢和一头花白乱发的脑袋,竟然些微活泛起来。外面谣传说钟家家宅不安,杨老太越发认为是真的。难怪左邻右舍们搬的搬了,迁的迁了。一到晚上,除了悉悉索索听见门——噢,是闺女的门——间或呀的一声开了,然后回归静谧,继而似乎有人嗡嗡的哭,像风从竹梢上掠过的悠远的哨声,接着又像一桶黄蜂在那里凄凄切切,隐隐约约,飘飘忽忽,一会儿如风在幽深的山涧悠游,一会儿又如雷在渺远的云端隐隐滚来……陈年累月,这声音延续了好多个年头了,可怜的老太不敢说,只燃着一双鬼火似的眼静静地全身灌注地听着——是细妞回来了?细妞冤魂不散呢!这个信息犹如闪电之于黑夜,从窗外人们的议论里传进老太的耳朵里。杨老太每每听见这些,总也惊竦莫明,感铭肺腑,莫名其妙地泪水哗啦。
今晚,怕是十五了。夜凉如水,凛冽的月光透了瓦缝斜斜地射了进来。杨老太一合眼,恍然看见涕泪横流的女儿,披头散发跪在床前。“娘吔,女儿冤枉啊,娘!”于是,一双分明是女儿的冰凉的手把她的手拖向腹部。
“……是瘤子?是瘤子啊,娘!”
啊!细妞!!!犹如浑浊馄饨中一声电光石火晴天霹雳,老太脚一蹬,泼汗如雨豁然坐了起来。十五的月光,线条分明的勾勒出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老太愕然发现细妞的门似乎半掩着,门内传来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唏嘘声!啊,细妞回来哪?我的冤死的细妞啊!
不敢相信,不敢说出,映入眼帘的果然是细妞——仍然是那挂葳蕤的亮亮的发,仍然是那双扑闪着长长睫毛的郁郁的眼,仍然是那副微翘的鼻翼下甜甜的歙动的唇——这不是失踪多年的细妞的相框吗!更让杨老太大吃一惊的是,她的昏花的老眼看见了什么?她看见在愁惨的月光下,那个像风中抖动的树叶样剧烈地耸动着肩膀的老头,那张胡碴满面、泪雨婆娑的脸,竟然是他!
钟老头,你个背时的、砍千刀的倔老头子!
简介:亦然,原名李宁,男,生于六十年代后期,四川巴河人,大学文化,现在某市委机关工作。中国诗歌协会会员、中国延安文艺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八十年代后期始发诗作,集有诗歌《巴河的早晨》(获中诗作家文库优秀文集奖),长篇小说《通河无言》等,十数件作品分获国内奖项。多次应邀出席全国文学作品研讨表彰会议。个人被编录《中国诗人大辞典》,长诗《我控诉》被作为“全国第三届‘环境建设与经济发展’国际合作大会”会议材料,现为多个文学网、刊、报主编、副主编或编委,中国现代诗歌首届“春之杯”大奖赛评委。 |